葉辛：茂蘭的靜

　　寫過一篇小文《茂蘭和木論》，講的是貴州的茂蘭和廣西的木論，它們同為世界自然遺產地，保存著世界同一緯度上地貌連片、面積最大、完好性最佳、原始性最強的喀斯特森林。其綠得誘人的巍巍青山，翠得深沉的古樹蒼藤，山花爛漫一年四季開不敗的秀麗景色，確可以比喻為地球上閃閃放光的碩大綠寶石。怪不得來荔波茂蘭游覽考察的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外國專家由衷地贊嘆：“倘若真的有天堂，那一定是荔波的模樣。”

　　自從2007年被定為世界自然遺產地以來，荔波的旅游飛速發展。全國各地、世界各國的游客紛紛坐飛機、坐火車、坐汽車來到荔波，要看一看人間天堂的模樣。荔波的旅游頓時和黃果樹、西江苗寨、梵凈山一樣，成了貴州旅游井噴式沖擊波頂端的耀眼浪花。

　　去年的盛夏和初秋，我三次來到荔波，游覽了從年輕時至今多次觀賞過的美景。本以為獲得世界自然遺產的美譽之后，茂蘭和大小七孔兩個景區的游客一定都絡繹不絕，不料聽到一個意外的信息。“來荔波旅游的客人們，十個人中，九個人都奔大小七孔而去。游覽了一整天，他們已經覺得飽覽了山水美景，確實也累了，睡上一覺，第二天就踏上了歸程。到茂蘭景區的游客只占到一成。故而茂蘭景區的游客人數總是不多的。”荔波縣領導說，“還請您給出出主意，想個啥辦法，扭轉這一現象。”

　　這實在是出乎我的預料，正如世界遺產大會頒授的評語所說：“荔波喀斯特景觀的多樣性是無與倫比的，代表了世界上喀斯特景觀最壯觀的范例，因而具有突出普遍的世界價值。荔波的錐狀峰林、塔狀峰林、漏斗森林、明暗二元河流、悠長溪澗洞穴，形成荔波特殊美麗的景觀。……她是地球上生物多樣性和民族文化多樣性的典范。”而在獲頒世界自然遺產的殊榮之前，茂蘭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了“世界生物圈保護區網絡”成員的亮麗名片。同時享有兩張世界級名片的茂蘭喀斯特景區應該拿什么來吸引游客呢？

　　思來想去，我想到了一年級小學生也能認識的“靜”字。這是再次游覽茂蘭得到的啟示。

　　茂蘭是幽靜的，茂蘭是安寧的，茂蘭的靜謐是發人深省的，茂蘭的靜是能引起人們無限遐思的。

　　我曾從廣西的木論冒著春日里的霏霏細雨，踏著滑溜得似擦過油一般的古驛道，走進黔桂交界線上的黎明關。我也曾從荔波的茂蘭這邊，一步步地跨過古驛道上鐫刻著歲月蒼痕的石階路，走進黎明關。

　　在這條荔波和木論之間著名的鹽馬古道上，黎明關是一個風月無邊的古代關隘。這不僅因為它處在兩省之間的交通要道上，還因這個古老的關卡見證了無數荔波老鄉人背馬馱著藥材、布料去往廣西宜州，換回家家過日子少不了的鹽巴的艱辛，更是見證了抗日戰爭末期抗擊日軍的黎明關之戰。

　　黎明關周邊的布依族、水族、苗族、瑤族、壯族，毛南族老鄉，哪里見過現代戰爭中輕重機槍“噠噠噠”的連番掃射，哪里見過手榴彈、擲彈筒的殺傷力？但是他們不怕，他們操起打獵用的土槍、大刀、長矛，自發地協助中國軍隊，參與到堅守黎明關的戰斗中去。

　　如今，游客們來到這里，只能從殘留的彈痕和斑駁的古墻了解到黎明關的這一段歷史了，他們滿眼里看到的，盡是漫坡漫嶺鋪展到天際的綠色。這茂蘭的綠是浩瀚無垠的綠，是層層疊疊的綠，是充滿了濕潤氣息的綠。步入林間，我只覺得這里是一個綠色的世外桃源。我腦子里搜索著所有和綠色有關的詞語，總覺得那些用慣了的形容詞不夠了。陪同的伙伴指著路邊的一棵棵樹木，給我一一報出樹種的名字。我只記得有松、杉、翠柏，有常春藤和青杠，還有什么六月雪、十大功勞，其余的幾十種全記不住了。眼前蒼蒼林海中密密匝匝的樹木，全是四季常綠樹種。怪不得茂蘭的綠，綠得如此深沉，如此富有層次，如此無邊無際。

　　天哪，要保證這偌大的林海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充滿蓬勃生機地呈現在人間，需要多少水分來滋養啊！僅僅靠老天爺隨心所欲地下雨，夠嗎？

　　我不由得拿這問題來詢問陪同我走進茂蘭的當地文化人。

　　他是一位中年的布依漢子，他向我豎起了一根食指，并不回答我的問題。他是在示意我別說話，仔細地傾聽林間的動靜。

　　我不由得側耳細聽。哦，之前我不是在東張西望，就是在和幾位同來的伙伴對話，一旦靜下來不說話，茂蘭森林特有的那種氛圍，便在不知不覺中顯示出魔力了。那是茂蘭樹林獨有的氣息，帶著潮濕泥土的味道，帶著林間的清新和深邃，帶著讓人感覺安寧的靜寂。這會兒，我聽見了有什么小動物在樹枝間躍動，什么東西在林間的腐葉上爬行，有時不時拂過來的輕風，對了，還有汩汩的流水聲。

　　我瞬間明白過來，為什么布依漢子示意我別說話。這會兒的水聲提醒了我，我對他道：“你是說，除了下雨，茂蘭喀斯特森林里，還有山間流淌的溪河？”

　　“這溪河哪里來的？”布依漢子對我邊點頭邊自豪地說，“對外來客人，我們時常說，是從石縫里冒出來的，是從泉眼里淌出來的，是從林中湖泊里漫進山坡泥巴中的。故而，森林外頭哪怕是連天大太陽，茂蘭森林里仍然是像這會兒一樣涼爽。太陽一落坡，水氣、潮氣、陰氣一起襲來，還得趕快離開林子。”

　　讀過荔波古縣志的我不由細問：“不是說地處貴州、廣西之交的這一片山地土壤都不肥沃嗎，為啥茂蘭森林能為人類提供這么好的植被？”

　　布衣漢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爍出興奮的光芒，他笑道：“葉老師，世界遺產地的頒授詞中，有一句話你注意到沒有——‘明暗二元河流、悠長溪澗洞穴’。”布依漢子顯然把這帶有專業性的頒授詞背得滾瓜爛熟、張口就來。他朗聲笑道：“外國專家說的這明暗二元河流，講的就是我們平時說的地面上看得見的溪河、地底下看不見的陰河呀！你想想，有這么豐沛的水源，茂蘭還愁旱嗎？”

　　在茂蘭林間深幽的寂靜中進行的這番對話，讓我豁然開朗。陡然之間，我想起了游歷被英國女王盛贊為“世界最美的地方”澳洲藍山的往事，便貿然給荔波建議，要把蜂擁而至觀賞大小七孔多彩瀑布群的游客，引來茂蘭更有人文自然遺產特點的景區，就要突出一個“靜”字，以靜制動，在安靜的環境中步入林道，讓游客們欣賞茂蘭的竹、茂蘭的梅、茂蘭種種野生的蘭花，甚而至于茂蘭的水、茂蘭的風、茂蘭的人文景觀，這都是茂蘭成為地球上一顆綠寶石的理由。（作者：葉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