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踏尋六十載 好歌長留存

　　——楊克棟和他的《隴南·老山歌》

　　《隴南老山歌》由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

　　楊克棟近照

　　“隴南山歌，其歷史沉淀之深厚，涉及生活面之廣闊，表達愛情方式之獨特，采用比喻之生動形象，方言詞語之豐富多彩等等，都為文化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文藝學、語言學家們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研究資料和可資借鑒的素材。”———柯楊（蘭州大學教授　原蘭州大學文學院院長　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

　　“隴南山歌，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它是隴南農(nóng)民生活經(jīng)驗和藝術(shù)經(jīng)驗的結(jié)晶，仿佛一個多棱鏡，可以折射出不同層面的意義。”　———常文昌（蘭州大學教授　博士生導師）

　　“隴南山歌，亦可叫詩，發(fā)乎情，止乎詩。沒有一點忸然作態(tài)、不知所云的壞毛病。生動、傳神又簡潔，并每首各有所指、所用。論手法，不是現(xiàn)代派，也不是守舊派，是民眾派。一切文學家、藝術(shù)家讀了它們，都非乖乖稱師不可。”———孫文濤（詩人　原《詩刊》編輯）

　　楊克棟：男，漢族，1938年生，甘肅省西和縣人。林業(yè)工程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俗學會會員，甘肅省中華民族文化促進會會員。甘肅省乞巧文化研究會理事，甘肅省林業(yè)學會會員，隴南文史研究中心研究員。

　　著有《仇池風隴南山歌》《大美隴南山歌集》《仇池乞巧民俗錄》等書。《仇池風隴南山歌》一書，曾先后榮獲“甘肅省第五屆敦煌文藝獎”二等獎，“首屆隴南文藝獎”金獎，“首屆仇池文藝獎”特別獎。

　　《隴南•老山歌》（選錄）

　　一　紅軍直下徽成縣[1]

　　走江口來過茨壩[2]，大營扎在曹彭家[3]。

　　山腳地畔路過走，李家窯[4]上殺惡狗。

　　周家大營緩商量，席家川里吃干糧[5]。

　　皇城上安的水機關(guān)[6]，兩架飛機打旋旋。

　　大軍過了橫嶺山，晚上駐在石峽關(guān)。

　　西和一仗打得歡，紅軍直下徽成縣。

　　[1]公元1936年9月，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方面軍，經(jīng)禮縣、西和進駐徽縣、成縣。

　　[2]江口、茨壩：均為甘肅省禮縣地名。

　　[3]曹彭家：即曹溝、彭寺。甘肅省西和縣地名。

　　[4]李家窯以下周家大營、席家川、皇城、橫嶺山、石峽關(guān)均為甘肅省西和縣地名。

　　[5]干糧：方言詞（以下簡稱方），午飯。

　　[6]水機關(guān)：（方）機關(guān)槍。

　　二　土改鬧了身翻了

　　斗地主來鬧土改，分房分地分浮財[1]。

　　小哥哥家里人口旺，川地分了四五坰。

　　吐了黃連吃甜瓜，土地今兒個回老家。

　　塔子山上起黑云，賢妹娃的家里窮。

　　藍花兒壇壇裝菜油，又分房子又分牛。

　　惡霸斗了恨消了，土改鬧了身翻了。

　　春風吹動坡上草，共產(chǎn)黨把人救活了。

　　久旱老天爺下大雨，黨的恩情沒法比。

　　貧雇農(nóng)永遠手拉手，風里雨里跟黨走！

　　[1]浮財：（方）地主家隱藏的金銀與貨幣。

　　三　山歌本是先人[1]留

　　古人修下的鐘鼓樓，山歌本是先人留。

　　古人砌下的七層塔，唱的人一茬接一茬。

　　古人穿下的鐵甲盔，唱的人一輩接一輩。

　　古人耍下的青龍刀，唱的人一朝[2]接一朝。

　　松樹上蹴[3]的白天鵝，當世人唱的老山歌。

　　漫山遍野的青竹桿，先人的山歌沒失傳！

　　[1]先人：祖先。

　　[2]朝：指朝代。

　　[3]蹴：（方）jiù。蹲。

　　四　扎花手上一棒槌

　　遠地里聽著棒槌響，賢妹娃河邊洗衣裳。

　　棗木的秤桿紅銅砣，郎在梁梁上打山歌。

　　郎的山歌打得亮，句句點到了妹心上。

　　馬尾[1]綁豆腐沒提了，山歌把賢妹聽迷了。

　　想的南來砸的北，扎花手上一棒槌。

　　棒槌砸在妹身上，生生兒[2]疼在郎心上。白漂布染成老金黃，單怨棒槌不怨郎。

　　[1]尾：yǐ。

　　[2]生生兒：（方）程度相當高的。

　　五　不般配著不愛唱

　　（一）

　　甲：唱了一聲不唱了，河淹了么水淌[1]了？

　　乙：河沒淹來水沒淌，不投心病不愛唱。

　　（二）

　　甲：唱了一聲不唱了，你把山歌全忘了。

　　乙：記著哩來也沒忘，劃不來[2]著不愛唱。

　　（三）

　　甲：唱了一聲不唱了，何人把你阻擋了？

　　乙：沒人阻來沒人擋，不般配著不愛唱。

　　（四）

　　甲：唱了一聲不唱了，鼓兒一打退讓了。

　　乙：沒打鼓來沒退讓，你的模樣看不上。

　　[1]淌：讀去聲。（方）沖走。

　　[2]劃不來：（方）不值得。

　　終生在民歌的快活林里行走

　　———《隴南•老山歌》序

　　馬自祥

　　楊克棟老先生，自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起，就在林業(yè)戰(zhàn)線工作，終其一生。他是林業(yè)工程師，一輩子的本職工作，就是植樹綠化、經(jīng)營森林。可他卻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精神，在林業(yè)戰(zhàn)線做好本職工作的同時，業(yè)余時間，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精力，搶救、采集、整理隴南民歌，且60多年如一日，樂此不疲。甚至于在耄耋之年，依然不忘初心，不辭田野之辛苦、案牘之勞形，仍耕耘不息，采集編著浩浩長卷《隴南•老山歌》。我突然想起古代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在《離騷》中的一句詩來：“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古人的一畹是三十畝，屈原“滋蘭樹蕙”，廣植芳草蕙樹已達數(shù)百畝。這“滋蘭樹蕙”，就是托物詠志，借用膾炙人口、簡明生動、口耳相傳的民歌，無形中潛移默化，對民眾的心靈起著一種教化、熏陶、模塑的作用。尤其民歌中的情歌、生活歌、勞動歌、儀式歌、時政歌、兒歌等，無不有著一種形象的指向性示范。《詩經(jīng)•魏風•國有桃》中有詩句：“心之憂矣，我歌且謠。”這說明，民歌無時不在承載著民眾的喜怒哀樂，人生哲理。

　　楊克棟老先生自小耳濡目染，對家鄉(xiāng)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孕育出來的民間藝術(shù)奇葩———隴南老山歌，珍愛有加。據(jù)他自己回憶，自小就喜歡坐在牧羊坡上，看山、看水、看樹林、聽山歌，哪怕是頭疼感冒也風雨無阻。這誠如老山歌的歌詞：“山歌本是靈芝草，身子骨有病能唱好。”后來在林業(yè)戰(zhàn)線工作，他馬不停蹄地走在林間小路上，也從不寂寞：“山路兩邊的倒垂柳，戴上草帽唱著走”。他的足跡踏遍了隴南的西和、禮縣、徽縣、成縣、康縣、文縣等地。就這樣，楊克棟一邊工作，一邊采集整理民歌，“滋蘭樹蕙”，一直行走在民歌的快活林里。退休之后，在別的老人陶醉于含飴弄孫之時，他依然迷戀、鐘情于行走在隴南大山里的那些蒼松翠柏、修竹茂林之間，跋涉著、尋覓著，聆聽、搜集、記錄著那些在高山流水、暗泉琴音里蕩氣回腸的老山歌，專心致志地記錄著那些樵夫、牧童和采集蘑菇的村婦們響遏行云的歌喉里流瀉的激情。甚至于退休以后近20年，依然難忘自己的初衷：“架起了房梁上檁哩，山歌聽慣了有癮哩；死水潭見風起浪哩，七老八十還唱哩。”

　　《隴南•老山歌》是隴南山歌從口頭轉(zhuǎn)移到書面的成果，經(jīng)過楊克棟先生畢其一生的搶救發(fā)掘，搜集整理，傾注了他一輩子的心血，完成了口頭向文本的轉(zhuǎn)移。這是歷史的進步，是歷史的必然，只有從口頭傳承變成文本閱覽，才能使隴南老山歌，這種植根于茂林修竹間的草根文化，更廣泛地進入人們的視野，才能

　　登上文化的大雅之堂，才能使更多的人欣賞關(guān)注。作為十分珍貴的資料，能讓專家學者們從各個側(cè)面，多視角、多方位地在文化學、民俗學、語言學、歷史學、歌謠學、藝術(shù)學等方面進行極有科學價值的研究，致使隴南老山歌的特殊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在更廣闊的空間散發(fā)光彩。

　　楊克棟先生在耄耋之年，仍念茲在茲，不辭勞頓，跋涉于隴南老民歌的快活林中，這種精神和毅力是一般人很難做到的。無論從歌詞結(jié)構(gòu)和音樂結(jié)構(gòu)，發(fā)掘采集的品種齊全，內(nèi)容上也是新舊兼?zhèn)洌煌奉惖淖髌贩从沉穗]南文化的各個方面。楊老先生采集記錄的時候，完全忠實于作品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的每個層面，其中關(guān)鍵是忠實于作品的語言，原原本本保留老山歌口語的原汁原味，原本的節(jié)奏、韻律，并注重采集與作品密切相關(guān)的文化背景、社會功能。

　　楊老先生能把14000多首隴南老山歌采集編輯成冊，誠如他文本中的一首老歌里唱的：“打下的鐵圈箍桶桶，從根上山歌沒本本。”是啊，古往今來從沒有本本的隴南老山歌，在楊老先生的手里，終于完成了卷帙浩繁的多卷本，這是值得慶喜的一件大事。為此，我在這里向楊老先生深深地表達我的敬意！

　　（作者為西北民族大學教授。本文有刪減。）

　　文獻與史料的別一種解讀

　　———以楊克棟《隴南•老山歌》為視點

　　蒲向明

　　楊克棟先生《隴南·老山歌》，既是文學文本也是文學文獻，還是具有鮮明隴南特色的文學史料。這本書共分10輯，收錄隴南傳統(tǒng)特色本真而鮮活的山歌多達14300首，曲調(diào)31首。采集地區(qū)涉及甘肅南部3市17縣（區(qū)），即今隴南市（西和縣、文縣、禮縣、成縣、徽縣、康縣、武都區(qū)、兩當縣、宕昌縣），天水市（麥積區(qū)、秦州區(qū)、武山縣、甘谷縣、清水縣、秦安縣），定西市（隴西縣、漳縣），展示出古往今來世代民眾歌詠的廣博生活內(nèi)涵與生命體驗的本真與鮮活，為隴南民間文學和民俗文化研究構(gòu)筑了極其厚重的資料基礎。作者數(shù)十年來在隴南民歌整理研究領域辛勤耕耘，結(jié)合隴南市及其周邊縣區(qū)（“隴南”也是一個歷史地域概念，史料學上指晚清民國時代隴南十四縣）的地域特色以及民俗事象發(fā)表文章、出版論著，諸如《搶救、保護隴南山歌之管見》《試論西禮乞巧節(jié)的地域特征》《仇池風·隴南山歌》《大美隴南·山歌集》《仇池乞巧民俗錄》等等。

　　《隴南·老山歌》里的每首山歌均來自于采集者的實錄，內(nèi)容飽含即興創(chuàng)作的文化內(nèi)核和興觀群怨的層累型評判，負載著人生與時事的博大境界。內(nèi)容所展現(xiàn)的傳統(tǒng)采詩精神，有著對人生境界的審視與解讀，于地域文學凸顯異質(zhì)化———唯有隴南大地尚可生長出抒情言志如此別樣的爛漫山花，而其秉持《詩經(jīng)·秦風》一脈古拙厚重的敘述與表達，有力地展現(xiàn)了隴南文脈的厚重與綿長。藝術(shù)形式方面，體裁上兼?zhèn)湫屡f諸體，題材上涵蓋隴南歷史文化的各個方面，尤其其中的時事歌謠，顯露了時代巨輪在隴南大地上行進的轍痕，有著俯仰數(shù)千年、上下天地間的史詩格局。《隴南·老山歌》在手法上既忠實記錄原初歌詞的節(jié)奏、韻律，又一以貫之地保留了傳統(tǒng)隴南山歌的口語本原和文藝體系，不可避免地會成為民俗學、人類學、方言學乃至歷史學研究的重要資料。

　　搜集整理這一大部頭民歌集，不僅需要大量的時間，更需具備超拔的意志和實地調(diào)查等種種治學精神。從這個意義上看，《隴南·老山歌》凝結(jié)了豐厚的生活經(jīng)驗，也積累了老百姓的生存智慧，可視為隴南不同地域人群的生活史、心靈史、文明史，是隴南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隴南·老山歌》里面所保有的隴南歌者群像，看似普通的耕者樵夫、牧童村姑、販夫走卒，也有詩情激情、愛恨快意，更有責任擔當和眼界胸襟，他們是真正具備歷史意識、理性目光的“隴南歌人”，一生勞碌又詩意滿滿地生活在隴南大地上。《隴南·老山歌》不僅為隴南、為甘肅民間文學的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也在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傳統(tǒng)文化方面發(fā)揮了應有的作用。

　　在當今中華民族謀復興的時代格局中，如何理解《隴南·老山歌》民間文學的價值、意義和功能。首先是通過隴南民歌感受獨特的生活經(jīng)驗，從而啟發(fā)我們把握文學藝術(shù)面向未來的創(chuàng)新性表達，不管是創(chuàng)作層面的，還是學術(shù)層面的，都是時代賦予我們的重任。中華文化“多元一體”，政治上一體、文化（文學）上多元，諸如隴南山歌一類的民間文學，不僅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的生動見證。文學在多維元素中長期互動發(fā)展，許多民間文學智慧以直接和間接的方式融入整個文學洪流，《隴南·老山歌》當然也概莫能外。作為致力于學術(shù)的人來說，必須時刻認識到，民間文學是一座富礦，其中有著充滿文藝活態(tài)的豐富資源，屬于可以生發(fā)原創(chuàng)性思維的福地，期待更多學人能從隴南山歌的博廣宏闊中創(chuàng)造出厚重的學術(shù)成果，以慰藉楊克棟先生辛勤的付出。

　　（作者為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教授。本文有刪減。）